司马弘X楚北捷。OOC。
二月初三,庭中香薰尚暖。
宫中忙过了国宴,这几日又投入到新的庆典准备中。
“陛下,请用茶。”
“小皇子生辰准备得如何了?”
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。各国使者已陆续到了,眼下正在驿馆候着。”
司马弘点点头,状似不经意问道:“这个月还没有送药来吗?”
司马弘服药不知不觉已有两年。从当初病骨支离几乎到药石罔治的地步,竟也一天一天撑过了两年。只是如今两鬓初见斑白,身子骨已是大不如前。他虽然有心让皇子继承大统,但皇子年纪毕竟太小,自己也不知道能熬几年。
他此刻饮的茶是和藜草一并从大凉采摘,每月月初送到宫里,药草再由霍神医的人加工。起初他以为负责采药与送药的都是霍神医的门生,然而渐渐却察觉出并非如此。
他问药,实际不过是问送药的人。
答话的是两年前提拔上来的总管,处事倒熟练:“回禀陛下,使者还没到。”
司马弘听了,心里也说不上庆幸或者失落,其实他心中早有些猜测,只是不敢细想也不敢深究,他怕一旦深究,一切即成泡影。也怕一追究,便不得不将伤口重新撕开——他亲自造成的伤口。
正在这时,忽有小太监莽莽撞撞闯进来,被总管急声呵斥,总算磕磕巴巴将话说清楚了,于是总管便转向司马弘,低声请示:“陛下,藜草送到了。可否让他们呈上来?”
司马弘听了,脸上露出苦笑,摆了摆手:“照常送去太医院吧。”又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小太监:“不必重罚他了。”
心中却想,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?事到如今,还能希求什么吗?他从少年时被教导要习惯称孤道寡,后来他一个一个失去亲近之人,终于成了孤家寡人。曾有人对他不离不弃,然而越是忠心难得,他越是害怕有一日那人会离自己而去。于是用上百般手段想困住对方,断其羽翼,断其希望,摧毁他与其他一切的羁绊,教他永远待在自己身边。
但到头来,他既折不断他的翅膀,也不忍再去下手。可笑他当初苦心孤诣埋下的棋子,如今却日夜折磨着自己的良心。
司马弘猛然咳嗽起来,好一阵子才顺了气,声音已有些沙哑,只见他放下手中茶盏,起身吩咐道:“摆驾。”
总管心里叹气,面上不敢显露,只虚扶着皇帝,步出甘泉殿没几步,又被皇帝挥开了。
一个月前,凉晋接壤之地,娇嬿楼。楼中歌舞升平,饮酒作乐,欢歌笑语,好不热闹。正是过路商旅歇脚往来的好去处,亦是消息最灵通的所在之一。然而在这繁华世界中却有一处格外安静。
“楼主,大晋皇子生辰,这是今早送来的帖子。”屏风外转出一个俏丽女子,手中拿着一册请柬,目光落在屏风后认真处理着楼中事务的男子身上,不论环境如何嘈杂,对方却始终自如。
“……霍神医派人送来的?放下吧。”
女子依然将帖子放在桌上,却不退出,只站在一旁看着对方,探问道:“楼主,你不去吗?”她面前的男子笔下一顿,抬起头来:“我拒绝的邀约那么多,十三为何今日想到要问?”
“楼主你又取笑我。”燕十三娘一身湖蓝轻纱,额间缀着珠宝,衬得容颜明丽娇媚,此刻把玩着细辫,“十三看得出,对于大晋的事,楼主总是格外关心。”男子终于放下手中狼毫笔。
燕十三娘斟酌道:“楼主的事,十三不好过问。只是十三也纳闷楼主为何来此苦寒之地?为何楼主每月要去险地采那珍稀药草?楼主气度疏朗,从不为小事所拘,但十三却觉得,这两年来楼主眉宇间总有心事。”
“十三,你可知道有时候,相见争如不见。”他转过头看着燕十三娘,轻叹道,“十三,但愿你永远不会懂。”
燕十三娘望着他:“我真的不懂吗?”忽然嫣然一笑,曼声吟道:“直道相思了无益……”
那男子转头看她一眼,无奈一笑,“是了,十三最是有才情。”
燕十三娘假作嗔怪:“十三只希望楼主不会错过自己所求。”
这时楼下忽起一阵喧闹,两人不由朝门外望去。
“楼下恐怕又有麻烦了。”燕十三娘皱眉,一面毫不含糊地退出门去。
男子点头:“辛苦你了。”
房中只剩一人时,男子神色一时难辨,视线落到了桌上帖子。
镇北王府一度将近废弃,但由于两年来有专人负责打理,倒未见衰败。
皇帝下了銮舆,看着四周,几年前此间主人由于在外征战不常回来,王府总显得冷冷清清,这几年维持,但始终热闹不起来。
但主人不在,怎么可能热闹起来呢?
这时,身后忽然有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,直到突然停止。司马弘心里想着事,一时没有在意。
王府管家出来迎驾:“参见陛下。”
“王……”
直到总管朝他身后行礼,才发现原来不是错觉。
陈伯欢喜道:“王爷也回来啦。”
楚北捷牵着马站在几步之遥,像是刚从马上下来,神色难以捉摸,似是有些吃惊,正待回避,到底还是留在了原地。司马弘疾行两步,倏然停在原地,两人相对无言,一旁陈伯见状,连忙告退下去准备茶水。
楚北捷叹气道:“陛下。”
司马弘怔怔望着他,闻言勉强说出一句:“原来你已经回到王府了。”
楚北捷点头:“今日回的。”
两人对面站着,一时无言。
“寡人……寡人无事,只是出宫看看。这就回去了。”
楚北捷没有深究,反而将他让了进去:“想来陈伯已将晚膳备好,陛下可曾用膳?”
晚餐比起宫中,实在简单太多,两人安静用餐,瞧着倒是君臣的模样。而楚北捷举动风度较之当年更成熟稳重。
司马弘忍不住打破了寂静:“你见到了她吗?”
见楚北捷蹙眉,司马弘道:“那时候你走的太急,”
楚北捷打断他:“她与寡人做的交易,北捷已经知道了。”
司马弘一时哑口无言,话正不知该从何处起头,却听到一旁楚北捷说:“我与陛下的事,很早就与她无关了。”
他没忍住去看楚北捷,楚北捷却是垂着眼,神情淡淡。
“你说什么?”
楚北捷抬起头:“我与陛下的事,早已与她无关了。”
司马弘一怔,随即惨淡一笑,“我与你的事,是寡人错了。”
楚北捷张了张口,没说话。两年前与旧部碰头前,漠然汇报说正好撞上伪军集合时留下的可疑形迹,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。楚北捷心情自然十分复杂。他早已从漠然那里听说白娉婷的事,对于这个女子,心底终究是亏欠的,如此想来,当初他们未能来得及发展到成亲那一步,不知幸也非也,当初的山盟海誓都已淡了,事到如今知道她已成了白兰驸马侧妃,楚北捷差人送去贺礼,而后皇子诞生,他救下燕十三娘,经营娇嬿楼,一晃眼已是两年。
“对了,多谢你送来的药。”皇帝话说到一半轻咳起来,勉强压住了。
“陛下身体……”
“无碍。”
楚北捷勉强接受这个说法,忽然想起了什么:“还未向陛下贺喜,恭喜陛下得享天伦。”
“北捷,你……”这话听在司马弘耳中,自己也觉得难堪起来,于是问道:“皇子至今尚未取名,北捷觉得他叫什么名字比较好?”
楚北捷没料到这个问题,脸上露出些疑惑:“陛下与礼部为何不为皇子取名?由臣来取,恐怕于礼不合。”
“我想这个孩子,还是应当你来取名。”
楚北捷虽然不解,但还是认真思考起来,沉吟一会儿道:“世事浮沉难测,希望他可以一生无忧,事事顺遂,笑口常开,就叫长笑吧。”
语罢也觉得好笑,皇族的孩子,又如何无忧呢?
皇帝点头道:“楚长笑,是个好名字。”
楚北捷一怔:“为何姓楚?”
皇帝愣住,见到他满脸不解的模样,方明白楚北捷是误会了。
“这就是那个孩子。”
楚北捷怔愣。
司马弘也有些诧异:“难道白姑娘没告诉你,寡人放她离开的条件是生下这个孩子?”
“这个孩子……”
“不错,是你的骨肉。”
楚北捷手中茶盏的水猛然晃了一晃,先是难以置信,继而心情复杂:“……为什么?!”
“最初留下这个孩子,我想着,是可以作为筹码留住你。”“之后设局让他作为皇子出生,是寡人私心,但确实也是因为江山无以为继。”
“陛下何必用孩子留我?这一件,是陛下错了。”楚北捷道,“况且……他不是司马家的孩子。”
司马弘苦笑一声:“事到如今,我已不能奢求你的原谅。”他顿了顿,终于没有把话说下去,他想,如果说出真相仅仅只能让楚北捷痛苦,又何必再把他们的血缘关系说出来,那一瞬间,司马弘下了决心:这个秘密,就陪自己入皇陵吧。
“这是寡人欠你的。”
楚北捷断然皱眉:“陛下并不欠我江山。”
他站起身:“天色晚了,陛下该回宫歇息了。”
司马弘叫住他:“北捷,你什么时候走?”
“我此行是为皇子生辰,贺礼既已送到,本来打算明日启程。……”
司马弘忽然打断他:“小皇子……长笑,已经会说话了,你不想听听他说话吗?明日就是他的生辰,等过了寿宴再走吧。”楚北捷看着他不说话,那是他熟悉的倔强和执拗。
司马弘站在原地,苦笑道:“我明白,我没有在用长笑作筹码,因为寡人知道,即使是用孩子,也留不住你啊……有什么事,明日再说吧。”
司马弘一夜未眠。
次日宫中极为热闹,楚北捷依约来到宫里,两人来到皇子寝宫明确没见到人,司马弘问起,原来长笑又跑去御花园玩了。
于是吩咐道:“去把小皇子带过来。”
两人对着等了一会儿,仍不见人影,司马弘正要再问,楚北捷的视线忽然被远处一个矮小身影吸引,皇帝正要同他说话,楚北捷微微一笑,难得竟自打断他:“我看到了。”
胖墩看见他的笑,立刻颠着双腿跑过来,扑到他的腿上一把抱住,仰头看他的剑,爱不释手的模样。
“皇儿!”司马弘斥道,楚北捷已经蹲下身把胖墩抱起,胖墩欢呼一声,咯咯笑起来。司马弘见状,也就不再斥责。
“这孩子果然很喜欢你。”
新得名长笑的小皇子伸手揽着他,一双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看:“父王,大哥哥是谁呀?”
司马弘纠正道:“以后要叫父王。”“陛下?”
长笑瘪了瘪嘴:“那我有两个父王吗?”
“一个。”
楚北捷忽然对长笑说:“长笑,待会儿宴席你再来找我玩好吗?”
长笑不解,他年纪太小,看向司马弘时又被吸引了注意:“父王,你怎么流眼泪了呢?”
司马弘淡淡道:“长笑看错了。”
看着长笑的身影,却知道是他错了。
他脑海中有个混混沌沌的想法,模糊不清。忽然意识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清晰起来,说到底也并非一闪而过,而是形成,在心中日复一日沉淀的结果。
他从前常问楚北捷为什么不可以陪在他身边。
他也在问自己,他们曾经一起度过多少春夏秋冬,如果没有其他人出现,如果没有自己的强制手段,是不是可以呢?
而如今,终点不知何处,再问如果已经没有意义。他又有什么理由强求?
到这一刻,他终于下了决心。
司马弘缓缓转身:“有一句话两年前未曾来得及说,昨日也没同你说,”
“今后,你带着长笑想往哪里就往哪里去吧。”
“寡人对外会另寻说法,只是寡人要是不在了,还请你带着长笑回来继承大统。”
“对不起,寡人只能让步到这里。”他说完,抬步将走。忽闻身后楚北捷的声音:
“王兄……”
司马弘猛地定住,心中混乱一片,苦笑道:“原来你已知道了。听你叫这一声,真不知道该欢喜该心碎。”但实际到了这一刻,竟是狼狈。
听到楚北捷接着低声道:“……多谢你。”
宴席上楚北捷的出现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,等旨意颁布下去,楚北捷成了摄政王,赐姓司马,奉王命出巡。朝野一再震动,众人细细思量,却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。
唯独太尉在宴会后急急求见,瞧见楚北捷就在边上,连忙问:“摄政王若是出巡,那与大凉之战如何是好?”
皇帝忽然定定看他一眼:我大晋朝中无人?”
“谢太尉,你僭越了。”
谢太尉无奈告退。
“摄政王,你也退下吧。”
楚北捷手里挂着披风,抱拳:“多谢陛下。”
话音落,却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。
“我在大凉这两年……”
司马弘听他说下去,那是他错过的两年:“寻药的这两年,我开了一处酒楼,楼中主营往来商旅住宿,久而久之,也兼珍奇拍卖,货品交易,乃至消息流通:白兰、燕、凉以及——大晋的消息。”
司马弘这时听见楚北捷亲自讲出他那两年,心里万千情绪怅然,低声叹了口气:“北捷,你受苦了。今后大可不必如此,药草的事和其余一切寡人都有安排。寡人的身体有霍神医,你也无需担心。想带长笑去何处,便去何处吧。”
楚北捷看着他,却不回应,望着窗外横斜树影:“我曾对一个人许诺,有朝一日,为他收集珍宝重器,补全他书房里缺本,我明白这并非那个人需要的,但这是我许的诺,遵守是我的事。今后我也会回到那里,依期派人将霍神医嘱托的药草送到宫里。所以,还请陛下保重身体。”
司马弘怔怔说不出话来,眼中泪水落下,末了终于平静了一些:“寡人昨日想了一夜,直到方才,都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反悔。”
司马弘说着低低笑了起来,之后抑制不住似的咳嗽起来,他像是说给楚北捷听,又像是自言自语:“寡人不服老,如今也觉岁月磨人。"
梅花分明过了花期,夜色里却只觉得寒意袭人,直到望见窗外,才知是又下雪了。
楚北捷一时怔忪,手中披风掉落在地。
司马弘向他走过来以后他才意识到披风落到地上,司马弘看了他一眼,替他捡起地上的披风,抖落几下犹豫一阵子,披到他身上。楚北捷道:“臣送陛下回甘泉殿吧。”
司马弘却没跟上来,楚北捷回过头去见到他仍站着,楚北捷站在原地与他对峙一阵,迈开步子。他那一身蓝色在灯光里朦朦胧胧,司马弘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,他的手冷得有些僵硬,被另一只手牵起,月光下两个影子肩并肩缓步行进。明月下暗影朦胧,依稀故人。
穿过御花园,绕过御书房,走到阁楼中的书房时司马弘停住脚步,楚北捷于是陪他登上去。两人站在阁楼上,望见暗淡月光里灯火万千俱被深雪掩埋。待雪化去,又将是一年春天。
一时里不知是谁想起当年楚北捷正是在此地接过玉虎牌,向皇帝立下誓言。
“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。”
回首间,多少楼台烟雨。
(全篇完。)
非常感谢追文的大家!不得不说大家的支持和评论真的给了我很多更文的动力。写这篇前后心境有点变化,中途有不少卡文的艰难时刻,也有三次元特别忙的时候。我自己其实有挺多不满意的地方,不过都是后话了。完结的此刻还是很高兴的。再次感谢!